三百年前,我出生在昆仑山西郊一个叫做弱水地方。
阿奶说,我们天脉一族从几千年前就世代生活在这里,生是冰原的人,死是冰原的魂。
那时候我还小,看不懂阿奶眉眼处深深浅浅纵横细密的纹路是因什么所致,我也不懂族群里旁的人见到阿奶为何总是一阵止不住的叹息……
待到后来我懂了,我才想起年幼时阿奶在我耳边的低声呢喃。
阿奶说:情在不能醒,但愿你此生都不会懂。
天脉族下有五大分支,我属于牵机一脉。
牵机是一个不会长大,不会衰老,永远保持着幼儿身躯的种族。
不论男女,都是软软糯糯的小孩身体,即使你已经活了上千年,依旧摆不脱一张娃娃脸。
我们凭借着与生俱来控制毛笔的能力,将冰川下的冰雪炼制成晶体,进献给天脉王族,以换得世世代代休养生息。
在族群里,族长是资历最老懂的最多也最有决定权的人。
可他也不过一个小孩模样,若不是身着一件象征地位的黑镶金长袍,跟我们并无分别。
在整个牵机族里,只有我阿奶异于常人。
她有着修长而纤细的四肢,个子也比我们高出许多,而最大的不同,应该是阿奶不似孩童的样貌。
族长提起阿奶时总是不停摇头,嘴里念叨着罪孽啊罪孽,神情之悲怆令人永生难忘。
后来在族长的悲怆中,阿奶死了。
我抚摸着阿奶皱巴巴的容颜,不能理解“死”为何物,族长说阿奶再也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说不出话了。
阿奶的遗体被嵌入水晶棺椁进献给了王族,他们说,阿奶早就不是牵机族人,是王族里精通逆转之术的巫师篡改了阿奶的命格,才使得阿奶死后也不得成为冰原雪地上的魂。
第一次遇见族群以外的人是在一个午后,我第九十九次拒绝族长为我联姻的美意。
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,手持双把弯刀型武器,一头白发柔软泛着银光。
看到他的一瞬我便惊愣在了当场,脑海中浮现阿奶的身影,这样的身子,分明出自同一个种族。
你叫什么?
我仰着脖子问他。
从问他叫什么开始,我的内心爆发了一场炫目的冰裂,我突然庆幸自己是个还未出嫁的大姑娘。
他说他叫影,是怀光族,来冰原寻找冰晶。
我问他要冰晶做什么。
他说救人,救他心爱之人。
“冰晶是我族耗费千人千年修为才得以炼成的神品,也是我族进献王族的贡品,你不可能得到。”
看着他眼底的失落,我面不改色的撒了谎。
我想我不能给他,即使我已有独立炼**晶的技艺,即使冰晶在冰原并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东西。我不能给他,因为从第一眼看到他,我便无法自拔。
我不给他,因为我不想救活他心爱之人。
去往王族大殿的路途上荆棘遍布,电闪雷鸣。
我捂着灼烧的心来到大巫师面前,祈求他可以帮我达成心愿。
我想变成怀光族人。
“你宁可舍弃自己千年修为,舍弃家园,舍弃族人,也要为了一个早已忘却你的人拼死一搏?”
“影……他不会忘了我的……”
“你知道结界会让他忘了,当他踏出冰原的那一刻,他什么都忘了,只记得他心爱之人。”
“不……我相信他会记得,哪怕他暂时忘了,再见到我,他一定会想起来的!”
“真是愚不可及,倒是像你阿奶。”
阿奶……当大巫师口中提起阿奶,我恍惚间全都懂了。
“需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
“你全部修为和一半寿命,死前必须回到冰原,死后我要你的魂魄。”
原来这就是逆天改命的代价,原来阿奶脸上的皱纹是未老先衰的体现,原来……
阿奶也爱上了异族人。
当巨剑径直向我劈下的时候,我又想起影离开冰原前对我说的话。
他说谢谢我这么多天来的照顾。
他说虽然没有寻到冰晶但认识了我也不错。
他说如果他没有先喜欢上别人也许会喜欢我。
他说我怎么看都是一个孩子,他们族里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。
所以影,为了和你在一起,我长大了……
脱胎换骨的滋味难以形容。
当我看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,耳边充斥着族长和族人的叫骂,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一个异族人。
我再也无法拾起我的笔,无法炼**晶,甚至无法在冰原上生活,可我不后悔。
我即将踏上我的旅途,即将去到一个未知的地域,见到我的影。
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,也不确定他愿不愿和我在一起……在答案揭晓之前,我将满怀信心,勇往直前。
我想当年的阿奶,也是如我这般执着。
我来到伽罗,看到了冰原上没有的一切,郁郁葱葱的山,流淌不息的瀑布河水,高大繁茂的大树,遍地绽放的野花……
却唯独没有看到我的影。
我拦下一辆马车,焦急的询问车上的主。
他和影一样有着一头银发,刀刻般神似的脸,差点晃到我的眼。
“你要找影?”
“他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啊……”
“当年他为救妻子去冰原寻找冰晶却没有找到,回来后便和他的妻子一起入葬了。”
“你是他什么人?”
心脏骤然收紧,我一个字也说出来。
我是他什么人,是啊,什么人?
也许,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。
重重倒下的那一刻,我又想起阿奶的话,她说情在不能醒,但愿你此生都不会懂。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