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8】
青云山，后山别院，冰墙已经渐渐消融。
“你再没有想过回去找我？你就没有想过丢失了圣物，即使我是族长也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？”女子的声音打破沉默。
男子的面色苍白，眼底闪过不忍，却只能抖着声音说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
“对不起？我侥幸不死，又历尽千辛上青云寻你，你又是怎么对我的？几十年比邻而居，你却不肯见我一面……”女子的控诉带着哽咽，字字如刀。
当日她带着流云剑前来，确实令他震惊，可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形容不堪，怎能见她？
遣人送她离开，却是以灵识目送她远去，谁知她竟在剑冢处遇险，情急之下他只好催动流云剑相救，后又怕她感受到剑上气泽，心中生疑，只好让叶思渊谎称流云剑已落入剑冢之中，再难寻回……
此后数十年，他与她从未谋面，却也日日得见，只是她不知道罢了。
为她修造竹舍的竹子是他一根根亲自挑选齐整的。叶思渊送给她的果蔬粮食，是他亲手栽种，亲自挑拣过的……那些朗月当空的夜晚，那些雨落竹林的清晨，他陪着她看过青云山的朝霞和日暮，只是，她不知道那是他罢了，于她眼中，不过是一只鸟，一棵树，抑或一个巧合同行的路人……
“你……你就当我是个背信弃义之人，忘了吧……”归云子叹一口气，却是把手中的流云剑递还给面前女子。
慕晓盯着那柄流云剑，却是怒极反笑，眼底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，背转身体，冷声道：“道长这是作甚？流云剑本就该交还道长，也请还我的惊鸿伞来，我也好给我的族人一个交代。”
“慕晓……当年你不是说易伞便是盟誓……”归云子看着女子的背影，剑尖微颤，缓缓垂落。
“不过一句玩笑，道长不必当真……”女子轻笑。
沉默半晌，后方终于传来一句“也好……”，随即华光一闪，血花飞溅，“噗”的一声，流云剑当胸刺入。待到慕晓察觉回身，只见归云子一身白衣被鲜血浸透，流云剑已贯穿他的胸膛，那流云早已有了灵性，伤了自己的主人，此时哀鸣阵阵，剑身抖动不已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慕晓见状飞扑过来，按住归云子仍在使力的双手，泪如泉涌，哀叫着：“谁叫你这般？谁说要你死了？”
归云子嘴角渗出血来，却仍动作，最后竟是从胸前的伤口处掏出一物，血肉模糊一团，慕晓不忍再看。他已是痛极，双手颤抖着将那个物件在衣袍尚干净的下摆处抹拭干净，才递到了她手边，赫然竟是变作巴掌大小的惊鸿伞。
“不，我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……”慕晓震惊之下，紧紧抱住归云子下坠的身体，却是不住摇头，她不是故意逼他，虽然是为寻回惊鸿伞，可她根本不知是这样的……
归云子迅速苍老下去，残缺的双腿，满面皱纹，枯瘦如柴，浓黑腥臭的毒血自他口中涌出，他又变回残疾老者的模样。
呛咳了几下，归云子这才虚弱地说：“慕晓，不怪你的，其实我早就是个死人了……当年苍岚为了逼问我幻月洞的秘密，不惜痛下杀手，我死不足惜，却怕惊鸿伞落入他手，就带着惊鸿伞跳入剑冢的深渊之中……本以为剑冢下的凶戾之气会将我撕碎，可惊鸿伞却在我生命即将结束之时护住我，但它却贯穿我的胸口，从此留在我的身体里……我死里逃生回到青云后山，初时尚不觉，时日一久才觉异样。与其说是剑冢之下是惊鸿伞救了我，不如说是它找到了我这个宿主，剑冢的戾气令我的身体残破不堪，惊鸿伞却在一日日吞噬我的元神，我每使用一次仙力，便要与惊鸿伞融合更深……早年听闻有“邪门歪道”为修习高深术法，以元神祭剑，却不知其中煎熬痛苦……慕晓，你知道吗？有很多次我都想要放弃了，可是……我舍不得……如果我放弃，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，不要说了……都是我不好……”慕晓摇头，一把夺过惊鸿伞丢得远远的，然后仅仅地抱着那个渐渐冷下去的身体。
“慕晓，你说过，这世间没有真正的消亡，所有的事物都一直存在着，只是，他们可能变成了另外的样子，我们认不出了……”归云子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，有点点萤火一般的亮光自他的身体中弥散开来，他说：“帮我最后一个忙。”一只古朴的木盒凭空出现，慕晓接过，打开一看，木盒里躺着一柄古朴的长剑，剑身碧绿，却感受不到任何灵力。木盒里除去宝剑，还有一把折扇，慕晓看罢，心中了然，对着已经几乎完全虚化的归云子点点头，说：“放心吧，我定会交还给它的主人……”
那淡得几不可见虚影好似最后冲她绽开笑容，似一阵风迎面吹来，掠过她的唇瓣，仿佛印下一吻，终于散作点点微光，彻底消弭不见。
叶思渊带着芊芊和两只狸奴赶回青云后山别院，却只见一美艳女子立在院子，师父归云子的轮椅倒在一旁，却不见人影。
大花一跳下飞剑便跑到女子脚边，喵喵叫唤，甚是亲昵，此情此景不得不令人联想面前女子便是竹舍的老婆婆。
而抱着小花的芊芊震惊之余，心中已了然女子的身份，几步上前，便是跪在女子身前，恭恭敬敬地道：“晚辈芊芊，见过族长！”
慕晓伸手拉起芊芊，道：“我早已不是族长身份，你无需行礼”，随即摊开手掌，掌心竟是一把景致的小巧纸伞，端详一瞬便递到芊芊面前，道：“你来此境是为寻它吧？”
“这是……惊鸿伞？”芊芊难掩惊色，冲口而出。
慕晓点头，又道：“你且速速归去，此境大战在即，嘱咐族人再不可踏足……”
芊芊却是一阵迟疑，才道：“族长有所不知，当年您因丢失了圣物，被夺了族长之位，又被投入冥渊……我们都以为您已经……可是之后，一直没有选出新的族长，族长之争愈演愈烈，族里的怪事也越来越多。大家都说是因为丢失了圣物，天神不再庇护我们归云族了，以致人心惶惶……无奈之下，大祭司只好诏令，无论是谁，找回归云圣物惊鸿伞，便是新的族长！如果您能带着惊鸿伞回去……”
“不，我不会回去了，属于归云族的慕晓已经死了……”说完慕晓便将惊鸿伞塞到芊芊手里。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芊芊捧着那归云圣物，却是一阵无措，她怎么行呢？她完全没法胜任一族之长啊！
听到响动，两个归云女子这才注意到，是叶思渊扶起倒在地上的轮椅，整理散落的杂物。
“你师父……他已经去了……”慕晓轻轻道，语带哽咽哀痛。
叶思渊动作一顿，半晌才见他身体轻颤，似在无声抽泣。叶思渊忽地抬步进了屋内，不多时取出一卷书卷，递到慕晓面前，眼圈微红，抖声道：“师父早有料断，交代我，他仙逝之日便将此书卷交与婆……前辈。”
慕晓接过书卷，展开一看，眸光一亮，随即阖上，仰头望向浩瀚星海，终是一叹。随即将书卷交还给叶思渊，道：“这是你师父毕生的心血，你且务必收好，若他日能发扬光大，也不枉他多年的养育教导……”
“可是前辈……”
“叶思渊，”慕晓看住面前的年轻人，“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“前辈尽管吩咐，晚辈必当竭尽所能。”
“若你不能保全此书卷，就立即毁掉，切不可落入恶人手中，否则便是一场天地浩劫……”慕晓表情凝重，眸光灼灼，直到叶思渊郑重点头，她才看向芊芊，道：“芊芊我也托付给你，照顾好她，护送她回归云族……”
叶思渊看向早已双颊绯红的芊芊，郑重道：“即使前辈不说，我也正有此意，思渊会用生命保护芊芊，前辈放心……”
慕晓点头，此处之事告一段落，她便要完成他的最后所托，眼睛瞥见腻歪在一起的两只狸奴，不禁叹道：“大花，从今以后，你便跟着芊芊，护她周全吧。”说完身影淡去，消失不见。
许是与主人的离别来得太突然，大猫好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，回头望望芊芊，又看看小花，再看看慕晓消失的地方，终是喉咙里发出“呜呜呜”的叫声。小花却走过来，身体紧贴着它，舔着它的黑白皮毛，似在安慰。
【尾声】
“你说这是归云道长所书？这……这分明是我族世代传承的‘归云古卷’啊，不过好像比‘归云古卷’的内容更多更全面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芊芊翻看归云子留下的书卷，不禁惊叫出声。
叶思渊也是震惊不已，从前他也不曾见过书卷的内容，但书中记载包罗万象，几可囊括世间万物，其中记述的“道法”，虽与他所学的青云门太极玄清道有相通之处，却是更加透彻深远，也罗列了各种神通术法，竟与某些“邪教”法术相似相通，书卷之中还涉及各地见闻轶事，可谓博古通今，面面俱到。初时他也震惊此为归云子所书，今日听闻芊芊所言，叶思渊更相信这应是归云子收集整理的古籍内容。
难道？脑子灵光一闪，某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，几乎脱口而出。会吗？会是传说中的“天书”吗？
叶思渊定睛看向芊芊，一字一句小心地开口：“你有没有听说过，天书？”
芊芊闻言也是身体一震，后默默点头，道：“传说天神曾授书于世，分散多卷，传与几大部族各自守护。据说天书记载着创世之神的所有神通，若凡人能收集完整，便可毁天灭地，移山造海，几可成神。然，人性贪婪，天书之争愈演愈烈，终于引来灭世浩劫，天神便收回了部分天书，从此，世间只见天书残卷……”
叶思渊点头，道：“师父会不会是一直都在收集天书残卷，然后结集整理成这本书卷，所以慕晓前辈才会嘱咐我，若不能守住便要毁掉，万万不可落入恶人之手？”
思及此， 叶思渊将书卷收入怀中，两人却陷入了沉默，两只狸奴头前嬉戏，却忽然停住。
原来，山道上有个一身黑衣的男子缓步行来，肩头蹲坐着一只灰色的猴子，见到大花小花，却是忽地对着小花丢出一颗果核，吓得小花身子一缩躲到大花身后，大花见那猴子欺负小花，怎肯罢休，立即双目圆瞪，浑身的毛发根根竖起，竟有一战之势。
原本灰猴子还对着大花张牙舞爪，那黑衣男子伸手一拍肩上的猴头，低斥了一句，猴子便消停下来，不敢造次。
见男子走近，叶思渊和芊芊微微让开道路，却不想那人突然开口：“小道长，归云道长的住所可是走此路上山？”
叶思渊目光扫过男子肩头的灵猴，又落在男子身后的黑色短棒之上，微微点头。
那男子得到肯定，便道一声：“谢了。”越过两人，继续朝山上走去。
叶思渊和芊芊两人对望一眼，抱起大花和小花，快步下山。
因不想引人注意，两人放弃御剑，而是步行走了大半日才到山脚下的大路。叶思渊回望一眼青云山，今日一去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。又想到刚刚离世的恩师，不禁感伤。忽觉手臂一沉，原来竟是芊芊拉住他的衣袖，对他使了一个眼色。他顺着芊芊的示意，这才注意到，远处的大路上正走来一人一骑，仔细一看，竟是一个幼小的孩童骑着一只奇异的灵兽，说那灵兽奇异，实在是他生平从未见过，那灵兽通体湛蓝，人面马身，通体虎纹而肋生肉翅，且正和自己背上坐着的孩童说着什么，竟似能口吐人言？
因是离下方的山路尚有一段距离，那一人一骑并未发现二人，叶思渊和芊芊便矮身隐蔽在树丛中。待到一人一骑走远，芊芊才道：“你可知那是什么？”
见叶思渊摇头，芊芊道：“是英招，他们是神族的后裔，也应处在神界，各个界面之间皆有结界相隔，各界之人也不可能任意穿行于各界，必然出了什么问题……”
见叶思渊仍是不明所以，芊芊只好道：“只怕他们是为天书而来，我们还是快走吧，若真如慕晓族长所言，此境大战将至，恐将始于青云山……”
而隔着山路的另一座山头上，东方琬琰和风青罗也看到了下方山路上走过的一人一骑，两人亦是惊愕非常。
东方琬琰手中的风舞九天展开又阖上，然后再展开，反复多次，这是他思索问题时的不经意动作，一旁的风青罗见状不禁蹙眉，语带担忧地道：“门主可是思量着再探一次幻月洞？”
东方琬琰却微微摇头，道：“先前，那个送还风舞九天和沧崚剑的女子说的话，你还记得吗？”东方琬琰淡淡开口。
风青罗无声点头，淡淡道：“此境大战之劫将至。”目光也落在已经走远的一人一骑。
东方琬琰淡淡一笑，叹道：“若神族冲破禁锢结界，来至此境，那真的会很热闹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