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4】
待到入了院门，便觉温度比之院外更要高出数倍，才见院中央处立着一口巨大炉鼎，正烧得通红，不知是何材质，其上篆刻着繁复的花纹，十分神秘。炉下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显然亦不是凡火。地上散乱堆放着一些残破的刀剑和形形色色结构奇异的兵器，总之，这里除了温度奇高，所有物件都透着诡异和神奇。
巨大炉鼎旁边，有一个须发皆白的枯瘦老者坐在有两个大铁轮的椅子上，此外，令人震惊的是老者的下半身没有双腿，为了将身体固定在轮椅上，老者残缺的躯干上缠着破布和铁箍，铁条的一端缠着老者身上的铁箍，另一端以钢钉固定在轮椅的支架上……三人见状，不忍再看，都别开脸去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，青云门名震天下的铸剑大师，竟是这样一位残疾老者。
叶思渊上前对炉火旁的老者施礼，道：“师父，东方门主他们来了……”
归云子将手中锻造一半的兵器交到叶思渊手上，又低声交代他几句，才推着椅子两侧的铁轮来到三人近前。几人这才注意到，那老者虽然常年烈焰炙烤，肤色黝黑，身体枯瘦，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，似乎射出两道奇光，在三人身上一扫，便笑道：“可是答应了我的条件？”
东方琬琰点头，将手上黑布包裹的沧崚古剑递给归云子，又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折扇，一并交到归云子手上。
归云子凝视掌中那把折扇，半晌，才道：“我老道一生痴迷于打造兵刃，更喜鉴赏天下神兵，今日蒙东方门主信任，得借风舞九天一观，老道感激不尽！三日，三日之后沧崚剑和风舞九天必当一并归还。只是，这三日，几位就委屈点，住下吧。”
说完，归云子便转动轮椅，似要急着回屋欣赏“风舞九天”，忽地，老者的身体一顿，又慢慢回转，望向东方琬琰身后背着箩筐的芊芊。待定睛看清楚女孩背着的箩筐里是一把油纸伞，一只花狸猫，老者的身体如遭重创，抖着声音问：“姑娘……可否借你的……伞一观？”
芊芊闻言，也是一愣，才道：“老道长……只是一把破伞而已……”见东方琬琰等人都盯着自己，芊芊只好取下背篓，拿出油纸伞递给归云子，归云子却没有接，布满皱纹的脸上竟忽地一展，露出一个笑容，随即再次转动轮椅回房，直至走远，方听他的声音传来：“思渊，带小女娃到处玩玩，别闷坏、饿坏了小孩子……”
众人皆是不解，面面相觑，即使是叶思渊，口中答应了师父“是。”心里也难免疑惑，怎么师父对这个叫芊芊的女孩格外优待？
叶思渊安顿三人就此便住下，三人也发现，此处除了归云子和叶思渊，似乎也无旁人，几间大屋有的藏书，有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，也有古董和字画，叶思渊说，归云子已经交代过，三人可以随意参观，只是不可离开后山，也不要靠近剑冢。
叶思渊走后，三人面面相觑，最后还是东方琬琰道：“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了。不如说说为何归云子会对你格外优待？”
芊芊一皱眉，道：“我怎会知道？我自己也纳闷呢！”怀里的花狸猫被她一时抓疼了，“喵呜”一声，跳到地上，跑远了……
“见你样貌似天真无邪的孩童，初时我还以为你是那个传说中‘永远不会长大’的天脉后裔的族人，但显然，你不是……直到归云道长要看你的伞，我方想起来，好像真的有这方面的记载……”东方琬琰说着却看向了一旁沉默的风青罗。
风青罗缓缓开口，道：“传说当年父神盘古开天辟地，其精血吸收辟地之浊气，化为自然元素之力，即，木、金、水、火、土、风、雨、雷、空间、时间、速度等，支撑乾坤运转，滋润万物生长，驱策天地间周而复始的轮回变化。十二祖巫就是代代承袭这些自然元素之力，青罗承袭风元素之力，而据说在洪荒大陆极西的伞形山脉上居住着一群擅长伞舞的族人，他们承袭的便是兴云布雨的能力，以落雨沟通天地，以伞舞奉祭天神，如果我没有记错，‘归云’便是他们一族的名字……典籍曾有云：归云山，洪荒之西极，归云族世所居也。族人善舞伞，伞动则集云引雨，时人谓之仙灵。”
芊芊盯着风青罗，面上平静，却是不承认，也不否认。
“所以你昨日才会在山前出言救下芊芊？”东方琬琰了然道。
风青罗点头，继续道：“传说这归云一族的族人，每个人从出生起便有一只狸奴相伴相随，共享生命。传说狸奴有九命，加上主人本身一命，归云族人便有十条生命。不过传闻或许是想说归云族人生命力顽强，十命之说只是打个比方？”
“或许吧……”芊芊面露微笑，但那笑容已敛入眼底，盯着面前的东方琬琰和风青罗，整个人都戒备起来。
“午饭已经备好了……三位……”叶思渊突然来到三人所处的院子，通知他们用饭，人未进来，声音先到了，等他走进来，却见三人面上神色都不太自然，似乎刚刚有什么不愉快发生了，便又微笑着重复道：“几位赶了一上午路，想必都饿了，来尝尝我的手艺吧！”
东方琬琰忙起身，拱手谢道：“有劳叶师兄。”便随着叶思渊走在前面，风青罗自然紧随其后。
芊芊却说：“小花不见了，我去找找它，你们先去，我随后就来。”小花就是她那只花狸猫，几人便不理会她，先行一步。
见几人远去，芊芊心下稍安，盘算着得赶紧离开此地，尤其自己的身份已被东方琬琰和风青罗发现，又想到前一日东方琬琰对她的“控制”，不禁一缩脖子，一阵恶寒，还是尽快摆脱此二人才是上策。
【5】
芊芊离开别院，遍寻小花不见，着实开始着急，按理说小花不会走远，而且与自己一心相通，一般来说是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意念力召唤的。可偏偏这青云后山有股莫名的力量，阻止了她的意念力。芊芊试着开启感知，想要探查周围的情况，也被某种力量阻止，后来想到青云山到处都设下各种结界，想必也会有防止他人探查其内部的结界，是以她的探知才处处碰壁。
用意念力不行，只好亲自去找，芊芊一路低唤着“小花”，一面小心留意着周围的气流变化，以免误入埋伏。凭借记忆下了来时的长石阶山路，很快就见到远处剑冢的焦黑大坑，想到之前叶思渊的提醒，不免更加担心起小花的安危。
芊芊慢慢走近那片异常焦黑的土壤，明显感受到周围的气流有了变化，仿佛以剑冢处的深坑为中心，气流形成了一个旋涡，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周围的一切靠近旋涡的中心，靠近，再靠近……
芊芊只觉得自己盯视那深坑越久，越会被吸引，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那漆黑的深渊吞噬，陷入无边的黑暗一般。芊芊心中清楚自己应该离开这里，但是脚步似乎不听自己使唤，她想要移开视线不去看那片黑暗的深穴，可那黑暗却像是一只带着魔力的眼睛，死死盯着她，令她无法摆脱……
“姑娘……”忽地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有一只温暖的手拉住她的手臂。
芊芊的身体忽地一震，终于从迷蒙中回神。刚刚自己一定是被那剑冢处黑暗的深渊魇住了心神。此时她只能大口、大口地喘着气，浑身上下渗出岑岑冷汗。这才发现，不知何时，自己竟然本能地将背篓里的油纸伞握在了手里。
“姑娘……”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唤了一句。
芊芊这才注意到，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妇人，佝偻着的身体，一身粗布**，臂弯里挎着一个藤条编的笸箩，里面有些碗碟和香烛纸钱，像是刚祭奠过什么人。
“老婆婆，谢谢您……”芊芊抹一把脸上的冷汗，诚心跟这老妇人道谢，如果不是她及时出现，恐怕自己就真的会被那一眼深渊吸引吞噬。
老妇人抚了抚她的背，慢慢道：“不要盯着剑冢看，那坑里虽然埋的都是些残剑废铁，却也有不少曾是杀人的凶器，斩杀的冤魂无数，有些冤魂就被一直困在上面，不能轮回，日积月累，怨气越来越重，这剑冢也就成了大凶之地，不宜靠近啊！”
“我知道了……刚才多亏了婆婆您……”芊芊惊魂稍定，气息渐渐平复，才发现不知是已经接近傍晚时分，还是这剑冢的特殊气场所致，天色好像突然暗了许多。
“小姑娘，这么晚了，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走？很容易迷路的……”老妇人的声音低哑，但看面容十分和蔼亲切，之前又无意间就了自己，芊芊便不隐瞒，道：“我的花狸猫不见了，我原本是到处找它，无意中便行至此处……”
原来真是到了黄昏时分，林中的光线才会暗下来，看来自己先前竟然在剑冢旁站了至少两个时辰，芊芊越发觉得那剑冢诡异可怕。
“是不是一只黄白条纹的半大狸猫？”
见芊芊点头，老妇人一笑，道：“跟我来吧，准能帮你找到。”
若是寻常，芊芊怕是要多一些提防，不会轻易跟着老妇人走，可如今她刚刚脱险，加上这老妇人给她一种说不出熟悉亲切之感，让她只觉得这老妇人值得自己信任。
芊芊帮老妇人提着笸箩，两人行了一段路。约莫半个时辰，便看到一片竹林，有间竹舍依水而建，竹舍周围有篱笆小院，院子里散养着一些鸡鸭。一只体型肥硕的黑白花大猫趴在草席上打盹，大猫身边依偎着一只黄白条纹的半大花狸猫，不是小花又会是谁？
“小花！”芊芊唤了一声，那小狸猫便立即起身，看到是自己的主人，一下窜跳入芊芊怀里，撒娇地摩挲舔舐芊芊的脸蛋，芊芊仍板着脸斥责道：“不知死活的小畜生，你皮痒痒是不是？看我回去不饿你三天……”
“喵呜……”随着一声嚎叫，之前在草席上打盹的大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芊芊面前，一双圆眼睛闪着幽幽绿光，像两团燃烧的鬼火，着实吓了芊芊一跳。
芊芊下意识后退，那大黑猫却步步紧逼上前，全身的皮毛都根根直立，让它看起来比之先前体型更大了几分，此时大猫的身体拱起一个弧度，像一只拉满的长弓，蓄势待发，口中低低嚎叫着，露出尖锐的獠牙……
芊芊这才意识到，这大猫是要攻击她吗？为了什么？难道是为了小花？开什么玩笑？
就在芊芊感到危险，想要抱着小花逃跑，而大猫也一跃而起，眼看就扑向芊芊的关键时刻，大猫悬在空中的身体却是一顿，然后“噗通”摔在了地上，随即肥硕的身体便被一只枯槁的手抓着尾巴在地上拖行……
芊芊原本以为这次会被那凶恶的大猫抓得面目全非了，双手护住小花，紧逼着眼睛等着痛楚的来临，却发现等了一阵都没有大猫扑来，再睁开眼时，只见先前凶神恶煞一般的大猫，此时正被佝偻身躯的老妇人拎着尾巴拖行着走向屋里。那老妇人嘴里还咒骂着：“大花，你又淘气是不是？从前你四处闯祸，毁坏庄稼，偷鸡摸狗也就罢了，如今居然也学些强抢良家小猫的流氓勾当，看我今日不打断你的猫腿？”
怀里的小花听到老妇人的咒骂声，居然使劲挣扎起来，芊芊一个没稳住，小花就跳出她的怀抱，追进屋里，隐约听到小花“喵喵喵”地叫着，似在哀求乞怜……
芊芊皱眉，也跟着进了屋子，大猫已经被老妇人拉着尾巴倒提起身体，那大猫本就身体肥硕，此时全身的体重都加在尾巴上，只怕再多些时候就要把尾巴扯断，大猫开始还挣扎，被老妇人呵斥了几句，也不敢再乱动，小花却是围着老妇人脚边转来转去，“喵喵喵”地叫着……
“婆婆……还是算了吧，这样……它挺难受的……”见小花着急的样子，芊芊也不忍，抱起小花跟老妇人求情。
那老妇人看一眼芊芊和她手里的小花，又冲着手里的大猫啐了一口唾沫，咒了句：“滚一边去！”终是放手。
大猫得了赦，一咕噜落地便窜出了屋子。
见大猫离开，小花眼睛看看门口，又看看自己的主人，喉咙里发出“呜呜呜”的低叫。芊芊不禁莞尔，先说这小东西不会真是动了春心，才多大点工夫，竟被那大猫够了魂去？只好放手，由着它去。
芊芊抬眸看向老妇人，却发现她此刻也正打量着自己，两人相视而笑，老妇人说：“孩子，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芊芊，婆婆，我叫芊芊。”
“芊芊，真好听的名字啊，饿了吧？我给你做饭去，我这很久没有客人来了……”老妇人显得很高兴。
见老妇人是真心想要款待自己，芊芊也不扭捏，只说：“婆婆，我可以帮您，我还真是饿了……”
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忙着烧饭，难免要话些家常，言谈中，芊芊才知道老妇人原是上山寻夫的。几十年前，她的丈夫请归云道长打造了一柄宝剑，后来游历江湖多年未归，直到宝剑被人捎回，丈夫却再无音信。老妇人并不懂法术武功，但她曾听丈夫说过，剑和主人之间存在某种意念联系，所以才会心意相通，人剑合一。于是她想请归云道长通过丈夫留下的宝剑寻找丈夫的下落。可是归云道长看过宝剑，却不住摇头，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，老妇人伤心欲绝，便在路过剑冢时心神恍惚，一步步靠近剑冢，眼看就要跌落剑冢中心的深渊之时，丈夫的宝剑却突然出鞘，横在她身前，强光大作，将她推出剑冢之外，宝剑却从此落入深渊，再无法寻回。老妇人觉得这是她丈夫的魂魄显灵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，也或许是宝剑果然有灵性，“舍命”救护了主人的爱侣。于是老妇人就决定就此住下，她把宝剑的剑鞘埋在剑冢旁，并且每年的那一天和年节祭日，都去那里上香祭奠，宝剑既是丈夫的遗物，又曾替丈夫显灵救护于她，这剑冢也就权当是丈夫的坟冢了。
归云道长听闻此事，不仅答应老妇人住在青云后山，还让弟子叶思渊帮忙搭建了这处竹舍，平日也会送些柴米油盐，对她很是照拂。
“如此说来，那归云道长真是好人，只可惜这样的好人，身体却……”想到归云子那残缺的身体，芊芊不禁摇头感叹。
“他的身体怎么了？”老妇人突然停下手上的活计，抓着芊芊急切地问。
芊芊被老妇人一抓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，蹙眉道：“婆婆，难道你不知道道长其实是身有残疾之人？”
“身有残疾？怎么可能？你快说……”老妇人急切地问，眼睛紧紧盯着芊芊。
“婆婆，难道你没有见过道长？”芊芊不敢相信，这么近住了几十年，老妇人与道长竟然未曾谋面。
老妇人摇头，面露苦色，道：“每次都是他的弟子叶思渊中间传话，从未亲眼见过……”
芊芊回想之前同东方琬琰去见归云子时也是先由叶思渊传话，后来东方琬琰答应借出风舞九天，他们才得见归云子真容，想必一般情况，归云子是不会轻易见客的。如此，老妇人一直未见过归云子倒也说得通了。
芊芊便把她见归云子的情景简单描述给老妇人，自然是省去了几人的身份，末了，怕老妇人心中不平，只说：“不过跟村口的铁匠铺差不多的院子，炉子比那铁匠铺大些，火也旺些，若是不说，那归云道长也似个整日只知叮叮当当打铁的铁匠了，哪里看得出是位得道仙人？不过话说回来，看他那双腿的伤势，若换作是凡人，又哪能继续做打铁这样的重活呢？”
老妇人听罢，兀自沉默，并不多问，芊芊以为老妇人是听闻道长的身体状况，心中沉闷和不忍，便也不再提。
等到饭菜烧好，大花也领着小花回来了，芊芊心道，这两个小畜生倒是挺会算准时间的。
吃过饭，老妇人便留芊芊在竹舍住下，见小花已经依偎着大花睡着了，芊芊便点头答应，说天亮便会下山。
老妇人可能真是年纪大了，加上山里生活清苦，日落而息，已成习惯，所以晚饭后早早便睡了。
芊芊躺在床榻上，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，如果就这么走了，岂不是白白进山一趟，如果这里是青云后山，那传说中青云圣地的幻月洞应该就在附近，何不就趁今夜一探虚实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