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 爱莲杀 · 壹 · 连城郡主 ——
我叫沐倾，是云城城主幺女。
也许是老年得女，爹爹娘亲对我格外宠爱，以至于云城至今还流传着“不与云九比珍贵”这句话。
我排行第九，上面有八个哥哥，云九指的就是我。
传闻我出生的时候，正值冬至，护城河外的莲花池却一夜复苏，娇嫩欲滴的荷叶点缀着呼之欲出的粉莲，煞是惊艳。
云城的百姓纷纷跑来看这一盛景，齐声祝贺城主喜得贵女，我爹高兴万分，给我取名“沐倾”，寓意倾国倾城。
也许冬日开花的事情太玄乎，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，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云城沐城主的女儿贵不可言，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，几乎要将我家门槛踏破，而我那时才刚刚满月。
待我长到三岁，娘亲带我去佛寺上香，我路上贪玩，不慎被人牙子拐了去，急得爹爹下令封锁城门，足足搜查了七日，才将我从一山沟沟的破庙里翻了出来。
说来也神，我走失七日，不说毫发无伤，身边还被人供满了吃食，据说爹爹找到我时，我的嘴角还挂着一抹烧鸡的肥油……
后来多番彻查才知晓，原来拐走我的人牙子不是云城人，而是临城一被通缉的马贼，我福大命大，被不知名的侠士所救，因不知我身份，便将我安放在破庙，买足了吃食，这才逃过一劫。
此事一出，云城上下对我的崇拜更胜，听闻还有村民将泥人捏成我的形象，摆在供桌上，还配有神龛。
当然这些也是后来我听娘亲说的，我那时候太小，没什么印象，只记得有个白白净净的小哥哥拿走了我随身携带的玉佩，换了个鸡大腿给我。
现在想来，对一个以吃为大的小童而言，玉佩换鸡腿，应是再值当不过的事了。却不知，我那玉佩乃是皇家之物，可以换成千上万个鸡大腿……
自被拐一事发生后，家里对我宠爱更加，只是局限了我的活动范围，怕我又被人拐了去。
可我整天呆在家中实在无趣，娘亲便请来一个舞娘教我跳舞，却意外发现我舞姿卓然，每每舞起身下还有莲花绽放，令人惊叹不已。
后来，不知怎的被宫里人得知此事，我被邀去为皇后娘娘跳舞，接着一舞成名，被皇上封为“莲城郡主”。
莲城即连城，娘亲一听便知我不可能再嫁与普通人家，欣喜之余，更添了一丝愁绪。
—— 爱莲杀 · 贰 · 重拾玉佩 ——
因多了个郡主的头衔，我每月都要进宫一次，向皇上皇后请安。
这天大雪，我坐着马车从皇后娘娘宫里回城，行至半路，突然冲出十几个人将马车团团围住。
我坐在车内手心微微出汗，小心谨慎的听着车外的动静。
这两年临城内乱，不少人流离失所来到云城，扰的云城也不安宁。这群人若不是走投无路，又岂会拿命拦车？
正想着，就听车外一阵喧哗，马夫似从车架上重重摔了下去……
帘外暗影浮动，马儿的嘶鸣声划破苍穹，我心道不好，他们该不会杀了马夫，要把马儿带走吃掉吧？
若是没了马儿，我该如何回家？
一时顾不得多想，我掀帘而出，在众人惊愣之际，抓起套绳狠狠抽下，马儿飞奔而去。
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何曾驾过马车，掌心很快血肉模糊。
然而最让我恐惧的是，我完全不知如何让马儿停下……
就在这时，我的身旁忽然降下一道身影，男子玄衣墨发，扯过我手上的套绳，三两下便让马车停了下来。
这人……什么时候上的车？我竟然完全不知？
男子跳下马车，见我迟迟未动，便伸手将我打横抱起，就在我死命挣扎拼命捶打他的后背之时，他将我放到路边，指着我的手心说：“你的手破了。”
“关你何事！”
我冷言相对，他一把将我裙摆撕开，用布条帮我把伤口包扎好。然后走到河边，自顾自的喝水，洗脸，洗手……
“喂，你是谁？你跟那群人是一伙的？你这是救我还是劫持我？”
我心下不安说了一堆，那人却冷冷的哼了一声。
我壮着胆子走过去，挨着他坐下，却被他忽然伸到我唇畔的手吓了一跳。
“你这里……一直有颗痣吗？”
我学他冷哼一声，却瞥见他腰间悬挂着的一枚玉佩。
那不是……
我的……
鸡大腿……
—— 爱莲杀 · 叁 · 通缉犯 ——
为了确认那是不是我的玉佩，我伸手就向男子腰际摸去，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，力度之大让我狠狠皱了下眉。
我刚欲发火，就见他咬牙“嘶”了一声，随后放开了我，手掌按在自己的肩上。
“你受伤了？”
看他脸色煞白，我略感担心，但又想不通他什么时候受的伤。
“没事……”说完，男子重重倒在我的身上。
我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，家里终于找到我，我把他一起带了回去。
一路上我盯着他的络腮胡子，很难把他同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小哥哥相提并论……
大夫说他中的是箭伤，位于心脏半寸的地方，虽简单处理过伤势，但不知什么原因伤口又被扯开了。
我知道，是因为救我。
几乎在看到玉佩的一刹那，我便不由自主的将他归为“救命恩人”，尽管他身上疑点重重，尽管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，可我的心却告诉我，他不是坏人。
他在我家住的第一天，对我十分感激，可我却细心的发现，他腰上的玉佩被他收起来了。
他在我家住的第三天，因想离开而被我强行留下，言词间多了一些我爱管闲事的意味。
他在我家住的第七天，打碎了我亲自为他熬的鸡汤，滚烫的汤汁溅到我的手背上，顿时红了一片。
“姑娘，我很感激你救了我，可你为何要囚禁我？”
我弯腰去捡碎瓦罐的手一僵，他说什么？我囚禁他？
“大夫说你的伤至少要修养一个月。”否则可能会引发心疾。
“我已经好了，谢谢姑娘多日来的照顾。”
说完他翻身下床，径直走了出去。
我仍放心不下，跟着他穿过小巷，看他驻足在一块告示板前。
板上张贴着一张画像，是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，名为墨洵，是个通缉犯。
据说就是这个墨洵杀了临城的城主，引发了内乱，而他趁乱逃逸，很可能已经潜入了云城……
他为何……盯着这个通缉犯看的如此入神？
我忽然一阵后脊发凉。
我忽然觉得这个墨洵的眉目有点眼熟……
—— 爱莲杀 · 肆 · 亡妻之物 ——
前面的人突然回头，四目相接的一瞬间，我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判断。
他，就是墨洵！
“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离开你家了吧。”
冰桥之上，他对我说。
“你怕连累我？”
“我是个不祥之人。”
“可我不怕连累！”
我飞快的讲述了幼年时被人牙子拐走又被人救了的故事，我害怕错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相认。
然而直到我说完，墨洵的脸上都不曾有过一丝波澜。
“我对姑娘的传奇故事不感兴趣。”
他冷冷望来，似乎这真的只是一个跟他无关的故事。
我心底来气，猛地将他的假胡子撕了下来。
夕阳下，男子一张俊脸映入眼帘，看的我竟有些痴了。
他竟生的这样美，叫我这个被世人赞颂的莲城郡主都自惭形秽。
“你分明就是拿鸡腿跟我换玉佩的那个人！”
我言之凿凿，想从他眼中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，却见他璨如星辰的眸子里渐渐有悲戚散开，愈演愈烈。
“此玉佩乃我亡妻之物，我不知姑娘你从何处听来这个故事，但不管你目的如何，恕在下无法割爱。”
墨洵说完便转身离开，我如受重创，站在原地不能动弹。
亡妻之物……亡妻……他都已经成婚了吗？
我脑中一片空白，忽瞥见不远处一带刀官兵鬼鬼祟祟朝冰桥走来，心下一惊，赶忙寻着墨洵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。
“人犯在这里！”
随着官兵一声大吼，我使劲把面前男子推开，谁知一把大刀笔直刺来，我顿觉腰腹一痛。
“刚刚那好像是莲城郡主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墨洵趁乱将我带进巷子深处，我在即将失去意识前问他：“你愿不愿意娶我？”
我看着他紧急帮我处理伤口的手一顿，眸底闪过一丝犹豫，却说：“我心中只有我妻子一人，亡妻过世之时，我曾在她坟前发过誓，终身不再娶妻。”
说完，他像害怕我再纠缠他一般，将那枚玉佩塞进我的手中。
我整个人如同掉进万丈深渊，绝望万分，恨不得就此死去算了。
—— 爱莲杀 · 伍 · 不是我 ——
我在家里躺了足足一月才可下床走动。期间，再无墨洵的消息。
一日夜里，我将玉佩拿给娘亲辨认，看是否是我幼时丢失的那一枚。
娘亲又惊又喜，询问我如何拾得。
我凄凉一笑，拾得又如何？即便它价值连城，我在乎的也不是它。
我问娘亲，什么是爱。
娘亲说，爱是得之不弃，失之不怨。
我终究没有达到娘亲说的那般境界，要我不怨，我做不到。
待我伤愈后，因我想再见到墨洵，便日日到那块贴有墨洵画像的告示板前，期望能被隐藏在某处的他发现。
我想，只要他对我有一点点感情，一定会来见我。
三月雨水渐多，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我淋湿，可我仍站在告示前不愿离开。
头顶，忽的多了一把纸伞，我眯着沾了水的羽睫侧头望去，只看到斗笠下男子尖翘的下巴。
“我知道，你一定会来的。”我扬眉一笑，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。
“姑娘，回去吧。”他轻轻一叹。
我摇了摇头，正欲说些什么，身旁忽然冲出一批官兵，将我和墨洵隔开……
我震惊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，看着墨洵被团团围住，下意识的就想上去帮他挡开。
“郡主，”为首的官兵看着我，忽然邪肆一笑，道：“感谢郡主协助我们缉拿要犯，卑职日后定当向皇上禀明一切！”
什么协助，他在说什么？我茫然若失，险些倒下。
而墨洵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带走，斗笠被人掀开，露出他一双充血的眸子。
“我不过不愿娶你，你竟然设计害我！”
“我没有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雨水覆盖了我的呐喊，我颓然坐在地上，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。
不是我……
—— 爱莲杀 · 陆 · 视若仇敌 ——
我高烧三日方转醒，娘亲喜极而泣，握着我的手激动不已。
我心中略有愧疚，张口问出的却是通缉犯墨洵的处境。
“你且安心养病，那歹人已被关入天牢，听候发落……”
娘亲不知从何处听说我是被其挟持才受了雨淋，当下柔声安慰，却听得我心惊肉跳，一下起身过猛，晕眩感铺天盖地的袭来。
又卧床三日，我借由进宫请安，只身前往牢狱看望墨洵。
昔日风华俊朗的男儿如今颓然靠在墙角，原本干净的脸庞生出短青色胡渣。
我一下子眼眶泛酸，涌出泪意。
“你……还好吗？”
“多谢郡主抬爱，之前风餐露宿，如今却有一处遮风挡雨，岂能不好？”
他似好多天没喝水，声音沙哑干涩，说话间，他的头抬也没抬一下，就那么低垂着，前发挡住了眼睛。
听他这样说，我胸口一团闷气郁积，原本的担心霎时间化作怨愤，绞得心肝疼。
原以为这几日他冷静下来，定能明白那日情形非我设计而为……
若早知我在他心中这般不堪，我何苦拖着未好全的身子，又不顾旁人的眼光来到这脏乱之地。
“我今日来，是想告诉你，临城城主被杀一事，我已知晓另有隐情。若你答应娶我，我可以求皇上重查此案，还你清白……”
看着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高，我的声音越来越弱，最终他大笑着仰头盯着我，神情之癫狂让我不禁退后两步。
“郡主高高在上，而我只是一介囚犯，郡主因何对我念念不忘，时到今日仍想要我娶你？”
“我……”
我被他呛的说不出话，也许是马车被救那日，也许更早，我这颗心便不再属于我，只可惜，终究是错付了……
“你走吧，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我走出大牢，心口仍止不住颤抖。
我想我穷极一生也忘不了墨洵最后看我的眼神……
那是一种看仇人的眼光，冰冷骇人，触目惊心。
既如此，那便当他死了吧。
—— 爱莲杀 · 柒 · 救他 ——
皇上脾性温和待人宽厚，不喜杀戮，但墨洵终究犯的是杀人罪，杀人偿命，否则难以平复临城惶惶之心。
墨洵将被处以水刑，即连同关押他的牢笼，一起沉入江河之中。
那日前来观刑的民众甚多，我一袭素净白衣隐在人海中，抬头便见墨洵及其所在的牢笼被高高吊起，他的脚下，是深不可测的湍急江流。
水刑虽不至于看到死者惨状，所谓滴血不见，但却又是刑罚中最为残忍的一种——不需三日，便会被啃食地尸骨无存。
“放！”
随着行刑官一声令下，木牢被重重抛下，水花溅有一丈高。
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，疼痛却不自知。
墨洵……
你就这样死了吗……
我被笼罩在一份悲悯又肃杀的寂静中，直至围观百姓散了个精光，我仍站在原地无法动弹。
“小姐，我们回去吧。”
一旁候着的丫鬟忍不住上来拉了拉我，惊讶我的五指冰凉，刚欲开口，被我一下撞开，然后便看见一抹白色身影笔直的冲向围墙，一跃而起，坠入江中……
“小姐！！”
我听到丫鬟震耳的叫声，心中也对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。
随着身子一点一点下沉，我想此生若能与墨洵葬在一起，也是件心满意足的事情吧。
冰冷的江水将我包裹，就在我再也撑不住之时，我看到了墨洵……
就好像濒临死亡的人又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，我抱着墨洵，使劲往上游，此时闻讯赶来的家丁也下了水，将我与他拖上了岸。
“救他……”
对满脸是泪的丫鬟说完这句，我眼前一黑。
—— 爱莲杀 · 扒 · 公主冢 ——
我救下墨洵之事虽只有家中少许人知晓，但无不透风的墙，城里很快人尽皆知我的“壮举”。
娘亲泣不成声，直道我这番肆意妄为，害的却是全家上下。
我深知自己大逆不孝，但无论如何都不肯将墨洵交出。我日夜守在他身旁，盼着他早日醒来。
娘亲见我这般，哭得更加厉害，语气也少有的凄厉：“你看看自己，你又比他好到哪里去？”
我知道，我身形渐瘦，面容枯白，命不久矣。
可我也知道，如今我提着这口气不肯倒下，也正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着墨洵醒过来。
皇家很快得到了消息，上门抓人。
我将一纸奏书奉上，里面是我先前托人查实的事实真相。
看着官兵走掉，我伏在墨洵耳边，对他说：“你看到了吗？皇上已经知道你是被人陷害，不会再追究你，你快快好起来，睁眼看看我……”
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墨洵苏醒的那天。
一夜风雪骤来，我端着汤药的手被冻得发抖，一个不稳，还未到达墨洵房门便直直摔了下去。
看着那费劲心思熬制的药材洒落一地，我心口一疼，止不住的咳了起来……
最终，我被一口血卡在喉中，咽了气。
翌日，墨洵在家中哀悼痛哭声中转醒，这才知道是我救了他。
可即便如此，他对我依旧没有情爱，他在冥纸上捎给我的那句话依旧是：吾诺吾妻，终生不娶。
我出殡那日，本是风雪天的素白地上，忽然开满不知名的血红野花，随后风雨大作，将出殡队伍吹的七零八落。
高阁上，有一名长者看到此情此景，不禁摇头叹息，连说了三声：“可惜……可惜……可惜啊……”
墨洵重获自由，第一件事便是回到临城，看望亡妻。
墓碑前，不知何人放置了一封家书，墨洵拾起，看字迹乃是亡妻所书。
信中，提及玉佩一事，墨洵之妻写道：
那日我不慎将玉佩遗失，后又在你身上寻得，原以缘分一场。可数月之后我又在自家房中发现所失之物，方知你手中并非我当日遗失那枚。念及你待我情深义重，而我也对你日久生情，便将此事藏于心中，终究酿成心疾。我命不久矣，遂将此事如实告知，望君勿怪。
信中，夹藏着一枚粉玉，虽形若相似，质地却大不相同。
男子手臂无力滑落，又一枚粉玉从袖中跌出。
忽想起那人倾城之姿，想起那个被人牙子拐走的传奇故事，想起她奋不顾身为自己做的所有一切……
墨洵只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，五内俱焚，痛不欲生。
后记
莲城郡主死后以公主身份下葬，百年后皇家墓室重修，众人竟在公主冢内发现一具男尸，男子早已化作枯骨，唯有怀中放于一枚玉佩，玉佩质地通透，色泽莹润带粉。
—— 完 ——
